第129章 夜有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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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夜有所夢
蘭月渡從夢裏醒來, 天光明昧，她擦了擦眼睛，拭去了眼尾殘留的一抹淚痕。
可是, 這一拭，就越想越委屈。
憑什麽呢，憑什麽他能舍得不要自己, 明明他一直都知道, 自己那樣喜歡他啊。
蘭月渡又抹了一把眼淚, 她尋出好不容易求來的酆都路引, 閉關打坐，準備神識出竅離體，前往枉死城。
她想, 等過了今年春天, 我非得讓他現身不可。
他是我的貓，我的人。
前往枉死城救虞辭不是一件易事, 蘭月渡雖順利離魂後一路暢通無阻入了城, 可那拘了虞辭魂魄的鬼差崔絕卻只是個固執死板的打工人, 拒絕放人。
用現代話翻譯，那就是虞辭是他的績效，到手的績效絕不能放手。
蘭月渡深表理解, 但誰家績效是別人家師姐的命啊！你們陰間幹活能不能考慮考慮陽間的家庭啊！
道理講不通，於是蘭月渡一言不合幹脆就跟崔絕交起手來。
這一打，就是五六日。
她在枉死城內打了個轟轟烈烈雞飛狗跳, 這一大張旗鼓的動靜鬧下來，順利驚動崔絕的頂頭上司十方閻王。
硬來不成, 只得迂回想辦法。
十方閻羅殿內，白色燈籠懸於梁頂, 周圍大大小小圍滿了看熱鬧的孤魂野鬼，正殿上坐著閻王，閻王身側站著鬼差崔絕。
閻王調停未果，最後雙方協商決定，由蘭月渡設下三個問題，若崔絕能一一答出，那虞辭自當命歸黃泉，若答不出，虞辭便還魂陽間。
而她提出的問題，崔絕報上的答案，皆由通曉陰陽萬事，書盡前塵來世的生死簿來判定正確與否。
只見正殿下，生死簿懸浮於空書頁翻飛，金色法則繚繞浮動——若生死簿亮白光，代表回答正確，亮黑光，代表回答錯誤。
蘭月渡孑然一人站在鬼氣森森青墻灰磚的十方寶殿中，沈默不語。
陰風一吹，她身後冒冷汗。
她只有三個問題，三次機會。
怎麽提問？
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必須慎重。
蘭月渡環視了周圍一圈，只見數百雙眼睛，所有目光齊刷刷看著她，好奇、忐忑、期盼與幸災樂禍。
整個十方閻羅殿所有生靈皆屏氣凝神，鴉雀無聲到落針可聞！
在場生靈都好奇極了，這個敢獨闖幽冥之地，直面十方閻王的美麗姑娘，到底哪裏來的膽子與勇氣？
她到底又會提出什麽問題？
蘭月渡閉了閉眼睛，心中百念紛雜綰結。
可心裏一亂，就容易又想起他。
應知離。
他在自己心裏獨一無二，這麽多年，她看見雲，看見星，看見世間百景，都會忍不住再想起他。
甚至連現在！都這個緊張要命的關頭了，她又想起他了！
因為當她看見死亡時，也會想起他——她害怕他的死。
蘭月渡眨眨眼，驀地，她忽然想到了第一個問題，應該怎樣提問了。
她要圍繞他設下一個謎題，而這個謎題的答案，就是應知離。
要怎樣去形容他呢？
蘭月渡深深呼吸，定了定神，擡眸看向眼前懸著的生死簿，心裏想著他，一下子就平靜了。
莊嚴的寶殿裏依舊寂靜到只有呼吸聲。
“什麽樣的存在。”
她的聲音清脆而篤定，周圍一下子更靜，一字一句響起時，就連呼吸聲都停了。
“是升起來的現實。”
——他是自己留下不的存在，是她的錯覺妄念。
“是無軌跡的旅途。”
——他伴著自己四海為家，心甘情願漂泊流浪。
“是最淺澈的死亡。”
——而如今，他與自己生死暫隔，正溫和地停留在她的夢裏，等著她回去。
她輕輕說出了，第一個問題的謎面。
字字溫柔眷戀，像念著一首好聽的詩歌一樣，詩裏念的，是她牽掛的人。
話音落，四周霎時悉悉索索起來，像湖面泛起小小的漣漪。
“這是在描述什麽啊？”
“不知道，太玄了吧！聽上去在胡說八道，這真的算個問題嗎？該不會沒有答案吧？”
“但你們看生死簿！”
只見殿中央的生死簿遽然有金光更勝，書頁快速翻動，照得一片輝煌——
生死簿判定問題成立，說明謎題存在答案。
崔絕站在閻王身側，眉頭緊鎖神情凝重，想了一會兒，他居然開始跟周圍幾位冥官同僚嘀嘀咕咕竊竊私語起來。
蘭月渡看得目瞪口呆——居然還帶場外求助的！
但崔絕決不可能想出答案，因為她描述的是自己暗戀的心上人，況且，他的名字也從不為人所知，自己找了他這麽多年都無果，他神秘的簡直像不存在於現實一樣！
於是蘭月渡不慌不忙。
終於，崔絕的場外求助結束，自信滿滿地開口了。
“夢。”
蘭月渡笑起來，謎底才不是這個，她想說你答錯了，快還我師姐。
可當她正想反駁時，接下來的景象卻讓她如遭雷亟。
只見生死簿忽然震動一瞬，緊接著，原本的金光忽變，換作刺目的白光亮起。
白光起，代表崔絕回答無誤。
蘭月渡不可置信：“怎麽可能啊！”
崔絕看見白光顯現，原本也是喜上眉梢，可看見蘭月渡的神情，他也楞了，不可思議道。
“啊？你形容的難道不是夢嗎？”
蘭月渡楞住，嘴唇幾番張開又闔上，似乎欲言又止。
她想說自己描述的當然不是夢啊！應知離是貓是妖，與她真切相伴相處過好些年，是她曾觸之可及的存在！
生死簿出錯了？
“生死簿絕不出錯。”只見閻王目光如炬，嘆氣道，“小姑娘，下一個問題吧，你還有兩次機會。”
彼時的蘭月渡尚且懵懂茫然，死活想不通其中關竅所在。
因為她並不知曉，她一心喜歡的人可司掌夜色，他是夢境的具現，就本質而言，應知離即是夢本身。
蘭月渡有些氣餒，她想，可能是自己的問題不夠嚴謹，讓生死簿誤判了。
可是，還有什麽問題，是崔絕答不上來的呢？
他行走陰陽，他還能場外求助！冥官鬼差，閻王判官都會幫他！他們通曉這個世界的天地萬事，就沒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問題！
四下重歸寂靜。
蘭月渡再次怔了片刻。
對啊，他們通曉的，只是“這個世界”啊。
而她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她可以用現代的問題來設謎啊！她明明才是占據優勢的那個人啊，只要想幾個現代的問題，譬如高等數學？譬如英文翻譯？甚至，她可以問他們故宮裏有多少磚！
但生死簿要求，她出的問題，她自己也得知道答案。
這一次，蘭月渡斟酌了很久很久，考慮種種後，她再次謹慎開口了。
“什麽生靈？在黎明時四足匍匐，午時雙腳行走，暮色時卻三足踽踽而行。”
這個問題，出自希臘神話裏的斯芬克斯之謎。
蘭月渡心裏忐忑，你總不能連外國文學都答得上來吧！
但崔絕仍是緊張不安地思索了很久，在蘭月渡再次險些以為她要贏了的時候，他再次猶豫報上了答案。
“是人。”
生死簿白光亮起，回答正確。
崔絕拭了拭頭上冒出的汗，不由得感嘆道：“我的小姑奶奶啊，你真的很聰明。”
蘭月渡無語沈默，內心腹誹。
謝謝，聰明的是你。
最後一次機會。
蘭月渡指尖攥緊，冷汗涔涔，心中頓時有些後悔，早知道她就該提問高數的！
怎麽辦？只剩最後一個問題了。
她安靜下來，不吭聲了。
殿中所有生靈都看著她，目光反覆打量，有好奇有敬佩，有嗤笑有嘲諷，無一例外，他們在等待她報出最後一個問題。
一個人類而已，再怎麽絞盡腦汁，能比得上知曉生死的神官嗎？
放棄吧放棄吧，你怎麽可能難得住這裏所有人呢？崔絕的背後可是站著一群幽冥眾人啊！
甚至連閻王都看不下去了，似乎想勸誡她不必逞強。
然而蘭月渡依舊冷靜，孤身一人迎著四面大方的視線壓力，卻毫無懼色。
她沈默了很久，久到所有生靈都快誤以為她想不出第三個問題的時候，她終於像是賭上了一切似的，壓上了自己所有的勇氣與決心，輕輕說話了。
“我的家在哪裏？”
一個聽起來很簡單的問題。
所有躁動不安的生靈都楞住了，孤魂野鬼，鬼差冥官，皆是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隨後，寂靜中爆發出一聲嘲笑：“哈哈哈哈這個人類怕不是嚇傻了！”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大笑哄堂而起，所有人都不可遏制地目光嘲弄，甚至有人得意洋洋準備落井下石，笑出淚花。
問掌管生死簿的鬼官自己家在何方？這不就是要打瞌睡給枕頭？
連崔絕和閻王都楞了，頗為好笑不解地看著她。
蘭月渡卻依舊不慌不忙，篤定地重覆了一遍：“那請回答我，我的家在哪裏？”
所有鬼差都笑了。
這有何難，只需調出生死簿……不，甚至毋需生死簿，只要將陽間的卷宗調閱出來，她的答案就可一目了然。
於是自然而然有鬼去取卷宗了。
可隨著哄笑嘲弄，隨著冥官調閱卷宗，書頁聲簌簌作響，空氣一點一點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眉頭緊鎖。
連正在翻卷宗的崔絕也傻了。
因為他們找不到她的家。
怎麽可能？
幽冥地府主管人間事！幹的就是送陽魂往生的工作！如今找不出區區一個人類的家鄉還得了？
崔絕慌了，閻王也慌了，所有生靈一下子全慌了。
於是他們繼續翻閱更多的卷宗，將十方閻羅殿的所有文書都全部搬出來，所有生靈傾巢出動上下齊心，開始尋找她的家。
他們還問了蘭月渡的生辰八字，蘭月渡也如實回答了。
可是還是找不到。
在場所有生靈目光大變，要命的冷汗顆顆墜下，再不覆方才得意嘲弄的神情。
蘭月渡依舊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平靜看著一群人和鬼將閻羅殿翻了個底朝天，到最後，甚至走投無路開始翻閱生死簿。
“你該不會是孤兒吧？”終於有鬼差忍不住問了。
但生死簿金光熒熒，顯示這個問題有答案。
“我、有、家！”似乎是被這句話冒犯了似的，蘭月渡有些不滿，“我不是孤兒，我有媽媽爸爸，我有來時歸處，也有該回的地方！我清晰地記得地址，我心裏有答案！”
“現在，你們只需要告訴我，那個地方在哪兒！”
她頗為嚴肅認真地強調。
可是沒有人能回答。
她明明更像漂泊游蕩人間的孤女，可閻羅殿傾盡一切，都找不到她的出生地，也找不到她的父母。
連生死簿，也答不上她的問題。
但她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有家。
看著垂頭喪氣的眾人，蘭月渡忽然笑起來。
“我贏了，對吧？”
沒人回答，只見在場者皆是默不作聲，愈發茫然沮喪，簡直不敢相信似的。
蘭月渡眉目釋然，她真的很想說，不怪你們，你們怎麽可能找得到答案呢？
因為，在另一個世界啊。
隔著時間與空間，你們怎麽可能知道呢。
這場相鬥，她贏得理所當然。
她順利救回虞辭。
接下來，還要跟著師兄跑一趟山海荒澤，迎接了春天，就可以回不問都了。
蘭月渡實在忍不住開心，笑得眉眼彎彎。
她想，等回去見到應知離，她一定要跟他連比帶劃的，詳盡描繪自己今日一夫當關的颯爽英姿！她一人就難倒了整座枉死城的生靈，不僅救了師姐，連閻王都被她難住了，多帥多威風呀！
出了城，她與師兄匯合後一同輕松愉快地往山海荒澤走。
應知離並不知曉她的無量風光。
他站在虛妄星海裏，凝視著蕓蕓三千夢境，停住了本欲離開的腳步。
夢境在他眼前風起雲湧。
他本來決定了，要去見她，畢竟他知道，自己怎樣都拗不過她，小姑娘在他懷裏那樣堅決，那樣下定了決心地想來愛他，他真的沒辦法……再狠得下心。
可是，在準備離開之際，他卻無意間瞥見了幾場夢。
是四大世家弟子的夢。
夢境袒露心聲，袒露秘密，但他並非場場夢都盡數知悉，也絕不利用夢境幹涉插手現實，可是——
“完了，家主令我明天去山海荒澤提前放出上古兇獸除掉春神，我真的還有命回來嗎。”
“家主終於準備對不問都下手了，真好，那個蘭珩和他座下的弟子早該除掉了。”
“春神、公主、醫仙……聽說不問都還私藏了兇獸驪龍，哈，一個個都等死吧！”
所以應知離停下了腳步。
他內心驀地一緊，這幾場夢境的寥寥片語清晰地告知了他一個事實——四大世家準備徹底吞並不問都。
他記得，祈清和曾對他說，她要和師兄去一趟山海荒澤。
而如果他默然旁觀，她一定會落入人類布局的陷阱。
怎麽辦？
應知離神情愈發陰沈。
他知道，自己一介祥瑞，遠離紅塵無權無勢，就算知道了人類的種種謀劃，也絕無阻攔的可能。
想到這兒，他無可奈何自嘲一笑。
又是祥瑞，又是這個他恨極了的身份與天性。
得尋人來救她，應知離想，得尋一個人，先一步動手鏟除一切蠢蠢欲動世家威脅。
他腦海中思緒急速運轉，將自己所認識了解的，為數不多的人類一一思索考慮著。
這一想，就再次想到一個人。
蘭珩上仙。
又是他。
應知離妥協般再次自嘲笑了，他不得不承認，每逢自己動了凡心生了妄念時，現實總會血淋淋地反覆提醒告訴他——你能為她做什麽呢？你連她的安危都護不周全！
比他更合適相伴於清和身邊的人，太多了。
可如今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的安危比一切要緊，應知離摒棄雜念轉身離開夢境，朝著如今蘭珩所身處的戰場趕去。
見到荒山血河間的蘭珩時，他正立馬持槍恰好斬殺一只兇獸邪祟。
“蘭珩上仙。”
應知離一身白衣不惹塵埃，輕飄飄立在亂石高處，低眸俯瞰著站在血火動蕩間的愷悌君子。
“或者……我需要稱呼你，蘭月渡的師父。”
蘭珩本欲休憩，聞聽陌生的呼喚，神情一楞，仰頭望去，只見亂石高處，正佇立著一位周身白霧皚皚縈繞的天人。
此人是誰？
蘭珩目光一利，戒備地打量著來者。
白衣天人似乎並未刻意隱瞞身份，於是蘭珩很輕松就能判斷，此人身上白光溫和無害，非兇非煞，但哪怕他已是上仙修為，竟也一眼看不穿其真身。
神。
哪位神？
司法則，但卻為瑞……
蘭珩博古通今，他所不識不知的神明，也就那麽幾個。
“夢神。”蘭珩試探著開口了。
應知離目光平靜：“我不記得你應該認識我。”
猜測成立，蘭珩笑了：“是初次得見，但我偶聽春神談起過您的存在。”
“我為你座下弟子，蘭月渡而來。”應知離直截了當說清來意，“人間四大世家沈謝裴蘇，已於山海荒澤設下圍困春神的陷阱，你若再不趕去，只怕蘭月渡與春神，皆會出事。”
蘭珩一頓，卻沒著急說話，似乎是在判斷夢神所言的真假。
也在判斷……他的目的。
應知離闔目一嘆：“或許，我的另一個身份，能讓你暫時放下對我的戒心。”
他明白，越耽擱一時，清和的安危就更險一分。
“在很多年前，蘭月渡曾經在執著地找一只貓。”應知離指尖攥了攥，聲音低沈，“不如說，她是在找一個人。”
蘭珩目光驟變，思忖片刻，只見他起身，當即想往山海荒澤的方向趕去。
應知離笑了：“蘭珩上仙，世家的矛頭已對準你的宗門。”
“我知道。”蘭珩腳步頓住，沒回頭，“我早已在尋找世家為惡的把柄，只缺最後一點時間。”
“我可將你想知道的，悉數告知。”應知離望著蘭珩的身影，淡然道，“只需一夜。”
世家的惡行也好，底牌也好，軟肋把柄，我都可告知於你。
因為我想讓她在人間能周全平安。
“夢神。”蘭珩站在血染亂石間，聲音罕見的，冷了，“我的弟子當年那般牽掛心系於你，可你呢？”
應知離闔眸而立，沒有回答。
那天，應知離同蘭珩談成了一場合作。
他會將世家種種底牌及軟肋盡數尋出交托於蘭珩，而蘭珩以此為刃先行一步下手為強，徹底斬除世家在人間的一切勢力。
應知離回到虛妄，垂目看著他周身縈繞流轉的三千大夢，輕聲一嘆。
他開始游走於世家弟子，長老，甚至是掌權者的夢境之間。
“噓。”他看著夢裏一個戰戰兢兢發抖的人類，笑了，“能不能將你心裏的秘密，告訴我呢？”
這個人類神情恐懼地看著他，目光由畏懼，逐漸變得呆滯無神，仿佛傀儡。
隨後，此人喃喃自語般，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多謝。”應知離微笑。
夢能在最大程度上窺見人心，映照記憶。
所以，可以不可以用夢蠱惑生靈意識，無知無覺地騙套任何信息呢？
當然可以。
但是，這種近乎噩夢般的蠱惑只會讓人翌日蘇醒時思維恍惚，精神不振。
可應知離的職責本該平心定神，驅散噩夢，而不是隨意用虛妄的秘密去顛倒現實的因果！
所以某種意義上，他再一次開始違抗祥瑞的天性了。
每問一個人，每問出一件事，他就不得不承受來自神魂撕裂的痛楚，疼痛錐進身體，剜割精神。
反噬霎時鋪天蓋地淹沒他。
應知離面色蒼白，滿嘴血沫。
疼，與自身天性對抗的疼，一點點割斷呼吸，密密麻麻攫取所有感官，比任何來自外界的酷刑與折磨都難捱。
應知離忍著窒息般的疼，咽下滿口鮮血，生生扛著一夜反噬，最後，將有所秘密盡數以夢的形式存放於蘭珩的夢中。
這樣，下次蘭珩入睡時，就可順利得知一切了。
做完這一切，本該去赴約了，他想，清和跟他約好了，等她平安回來，他就會真正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鼓起了所有勇氣想留下他，她還在等他去見她。
可沒走幾步，他就栽倒在星河裏，意識時醒時滅，像溺水般逐漸下墜，窒息。
反噬的痛苦比預想中來得更劇烈更措不及防，讓他連保持自我清醒都極為困難，但他到底沒真正傷人，反噬要不了他的命。
應知離皺眉，估量著這次反噬，會給他帶來什麽後果，因為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是真的要扛不住了。
沈睡。
他應該……會被迫陷入一場沈睡中。
但有個人還在等他。
應知離用咬了咬牙，在清醒的最後，他決定以血為墨以雲為紙，給清和留一封信。
他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與失約緣由都悉數寫下來，一字一句詳盡言明，並將這片輕飄飄的雲放在了清和的夢裏，一眼就能看見的位置。
他想請她，等一等他。
他怕小姑娘發現他失約了，又像以前那樣傷心難過，他怕極了她會失望，也怕極了她會不再愛他。
我不是故意失約，這一次，我沒有不要你，我也沒有不喜歡你，我只是一時片刻無法來見你。
所以……你能不能等一等我？
等我醒來，好麽？
反噬徹底將他的意識拉入黑暗。
夢神至此徹底陷入沈眠。
而這一次沈眠，長達五十餘年。
他以為自己打點好了一切，可卻忽略了一件事——蘭月渡再入夢時，沒有看到他留下的信。
因為蘭月渡失明了。
“騙子。”
蘭月渡孑然站在夢裏，眼睛上蒙著一圈紗布，淚水止不住的淌下。
“我該怎麽辦啊……”
因為她犯錯連累了師兄，春神隕落，四海至此無春。
師門動蕩，師父為護她周全將她帶回藥堂，想讓她留於封斂身邊。
蘭月渡在藥堂裏等待了十天，白日夜間，現實夢境，她一直在等。
他明明答應過她，等她回來了，他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可應知離徹底無蹤無影。
她什麽都沒等到。
一如許多年前的不告而別。
這一次，他又不要她了。
蘭月渡自嘲一笑。
原來一切，真的都是她的錯覺，她不值一提的喜歡愛慕，原來都是一場大夢終成空，從始至終無關緊要。
但是，不出現也好。
因為她本是來與他分別的。
她要去彌補自己犯的錯，要去擔任起引春一責，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師門。
所以她為了修為，不得不選一條九死一生的無情道，她要以情換仙骨，換自己一生朗朗仙途。
蘭月渡在十天後獨自一人離開藥堂，在一日夜間爬上了一座孤山山頂。
沈沈如墨的天際漩渦雲湧。
萬法諸相，皆是妄念。
蘭月渡叩首問道。
只見一條通向離恨天的無情路，自天為她降下。
無情問道，這一條路會讓人重新見到自己，問道問心，直至放下所有牽掛執念，而她在劇痛之中攀爬了三年，拖著階階鮮血。
這場磨難痛徹心扉脫胎換骨，以至於很多年後，忘記了一切的蘭月渡亦曾困惑，她當年是靠什麽堅持下來的？
其實，是靠著……像夢一樣的幻覺。
這條路上，她曾看見了很多美好的，讓自己反覆潸然淚下的過往。
她看見師門，看見師弟和她一起披星戴月念書修煉，看見師姐縫衣添暖的關懷與照顧，看見師兄在她額間落下誠摯的祝福，看見師父抱著她一步一步離開地獄苦難。
最終，她在三十三重離恨天上跪下了，她虔誠地向著天地蒼生立誓，向著月色紅塵承諾。
“我自此絕不自私，絕不貪戀，絕不執著。”
如夢如幻的美好像藏在藥裏的一顆糖，甜的，以至於讓所有苦痛，都沒有那麽難捱了。
所以她才能披著一身鮮血，瞎著眼，一次又一次在雷鳴電擊中反反覆覆站起，摔落，又重來，堅持不懈。
她看見家鄉，看見室友興致勃勃來約她看電影，看見媽媽在周末閑暇為她烤制餅幹，看見媽媽爸爸站在車站外送她上學。
她看見過去的自己眉眼帶笑，這一笑，又讓她想起自己藏在心底的名字。
祈清和。
而這些，自此以後，是真的都要徹底放下了。
放下所有羈絆，放下所有執念。
“我心甘情願，悲憫救世庇佑蒼生，再不入紅塵。”
她跪天叩問，一字一句近乎讖言，付出所有。
可在誓言的最後，她到底還是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雪地裏被自己一次又一次撿回去，又拗不過自己，心甘情願留在她身邊，給了她最大的信賴與依靠，讓她初來這世間，不至於被孤獨湮沒。
他有毛茸茸的尾巴，經常將她摟在懷裏替她隔絕寒冷。
他曾無微不至陪伴她，陪她行走過廣袤無際的萬裏山河，見了遼闊滂沱的春雨秋露，和她一起漂泊於綿延不熄的煙火人間。
他曾帶她去看了流星落雨，去見了神明百獸的賜福，給予了她此生再難忘卻的美好。
這種陪伴不知不覺變成了難以割舍的習慣，讓她可以去自由自在冒險探索，只要累了，只要一回頭，就一定能看見他。
這份情愫深入骨髓，以至於她時常夢見他，以至於後來她看什麽，都容易再想起他。
天上的雲像他，星辰的光像他，冬日的雪也像他。
情與愛，在時間的洗禮下從不曾泯滅，而是得到澆灌生根發芽。
歲歲年年後，開出一朵美麗生輝的花兒。
我此生，順理成章愛上你。
“我此生。”
蘭月渡雙目流血，立下刻於命數上的誓語——
“絕不再心有偏愛。”
他曾親吻自己，訴說無盡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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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月渡從夢裏醒來, 天光明昧，她擦了擦眼睛，拭去了眼尾殘留的一抹淚痕。
可是, 這一拭，就越想越委屈。
憑什麽呢，憑什麽他能舍得不要自己, 明明他一直都知道, 自己那樣喜歡他啊。
蘭月渡又抹了一把眼淚, 她尋出好不容易求來的酆都路引, 閉關打坐，準備神識出竅離體，前往枉死城。
她想, 等過了今年春天, 我非得讓他現身不可。
他是我的貓，我的人。
前往枉死城救虞辭不是一件易事, 蘭月渡雖順利離魂後一路暢通無阻入了城, 可那拘了虞辭魂魄的鬼差崔絕卻只是個固執死板的打工人, 拒絕放人。
用現代話翻譯，那就是虞辭是他的績效，到手的績效絕不能放手。
蘭月渡深表理解, 但誰家績效是別人家師姐的命啊！你們陰間幹活能不能考慮考慮陽間的家庭啊！
道理講不通，於是蘭月渡一言不合幹脆就跟崔絕交起手來。
這一打，就是五六日。
她在枉死城內打了個轟轟烈烈雞飛狗跳, 這一大張旗鼓的動靜鬧下來，順利驚動崔絕的頂頭上司十方閻王。
硬來不成, 只得迂回想辦法。
十方閻羅殿內，白色燈籠懸於梁頂, 周圍大大小小圍滿了看熱鬧的孤魂野鬼，正殿上坐著閻王，閻王身側站著鬼差崔絕。
閻王調停未果，最後雙方協商決定，由蘭月渡設下三個問題，若崔絕能一一答出，那虞辭自當命歸黃泉，若答不出，虞辭便還魂陽間。
而她提出的問題，崔絕報上的答案，皆由通曉陰陽萬事，書盡前塵來世的生死簿來判定正確與否。
只見正殿下，生死簿懸浮於空書頁翻飛，金色法則繚繞浮動——若生死簿亮白光，代表回答正確，亮黑光，代表回答錯誤。
蘭月渡孑然一人站在鬼氣森森青墻灰磚的十方寶殿中，沈默不語。
陰風一吹，她身後冒冷汗。
她只有三個問題，三次機會。
怎麽提問？
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必須慎重。
蘭月渡環視了周圍一圈，只見數百雙眼睛，所有目光齊刷刷看著她，好奇、忐忑、期盼與幸災樂禍。
整個十方閻羅殿所有生靈皆屏氣凝神，鴉雀無聲到落針可聞！
在場生靈都好奇極了，這個敢獨闖幽冥之地，直面十方閻王的美麗姑娘，到底哪裏來的膽子與勇氣？
她到底又會提出什麽問題？
蘭月渡閉了閉眼睛，心中百念紛雜綰結。
可心裏一亂，就容易又想起他。
應知離。
他在自己心裏獨一無二，這麽多年，她看見雲，看見星，看見世間百景，都會忍不住再想起他。
甚至連現在！都這個緊張要命的關頭了，她又想起他了！
因為當她看見死亡時，也會想起他——她害怕他的死。
蘭月渡眨眨眼，驀地，她忽然想到了第一個問題，應該怎樣提問了。
她要圍繞他設下一個謎題，而這個謎題的答案，就是應知離。
要怎樣去形容他呢？
蘭月渡深深呼吸，定了定神，擡眸看向眼前懸著的生死簿，心裏想著他，一下子就平靜了。
莊嚴的寶殿裏依舊寂靜到只有呼吸聲。
“什麽樣的存在。”
她的聲音清脆而篤定，周圍一下子更靜，一字一句響起時，就連呼吸聲都停了。
“是升起來的現實。”
——他是自己留下不的存在，是她的錯覺妄念。
“是無軌跡的旅途。”
——他伴著自己四海為家，心甘情願漂泊流浪。
“是最淺澈的死亡。”
——而如今，他與自己生死暫隔，正溫和地停留在她的夢裏，等著她回去。
她輕輕說出了，第一個問題的謎面。
字字溫柔眷戀，像念著一首好聽的詩歌一樣，詩裏念的，是她牽掛的人。
話音落，四周霎時悉悉索索起來，像湖面泛起小小的漣漪。
“這是在描述什麽啊？”
“不知道，太玄了吧！聽上去在胡說八道，這真的算個問題嗎？該不會沒有答案吧？”
“但你們看生死簿！”
只見殿中央的生死簿遽然有金光更勝，書頁快速翻動，照得一片輝煌——
生死簿判定問題成立，說明謎題存在答案。
崔絕站在閻王身側，眉頭緊鎖神情凝重，想了一會兒，他居然開始跟周圍幾位冥官同僚嘀嘀咕咕竊竊私語起來。
蘭月渡看得目瞪口呆——居然還帶場外求助的！
但崔絕決不可能想出答案，因為她描述的是自己暗戀的心上人，況且，他的名字也從不為人所知，自己找了他這麽多年都無果，他神秘的簡直像不存在於現實一樣！
於是蘭月渡不慌不忙。
終於，崔絕的場外求助結束，自信滿滿地開口了。
“夢。”
蘭月渡笑起來，謎底才不是這個，她想說你答錯了，快還我師姐。
可當她正想反駁時，接下來的景象卻讓她如遭雷亟。
只見生死簿忽然震動一瞬，緊接著，原本的金光忽變，換作刺目的白光亮起。
白光起，代表崔絕回答無誤。
蘭月渡不可置信：“怎麽可能啊！”
崔絕看見白光顯現，原本也是喜上眉梢，可看見蘭月渡的神情，他也楞了，不可思議道。
“啊？你形容的難道不是夢嗎？”
蘭月渡楞住，嘴唇幾番張開又闔上，似乎欲言又止。
她想說自己描述的當然不是夢啊！應知離是貓是妖，與她真切相伴相處過好些年，是她曾觸之可及的存在！
生死簿出錯了？
“生死簿絕不出錯。”只見閻王目光如炬，嘆氣道，“小姑娘，下一個問題吧，你還有兩次機會。”
彼時的蘭月渡尚且懵懂茫然，死活想不通其中關竅所在。
因為她並不知曉，她一心喜歡的人可司掌夜色，他是夢境的具現，就本質而言，應知離即是夢本身。
蘭月渡有些氣餒，她想，可能是自己的問題不夠嚴謹，讓生死簿誤判了。
可是，還有什麽問題，是崔絕答不上來的呢？
他行走陰陽，他還能場外求助！冥官鬼差，閻王判官都會幫他！他們通曉這個世界的天地萬事，就沒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問題！
四下重歸寂靜。
蘭月渡再次怔了片刻。
對啊，他們通曉的，只是“這個世界”啊。
而她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她可以用現代的問題來設謎啊！她明明才是占據優勢的那個人啊，只要想幾個現代的問題，譬如高等數學？譬如英文翻譯？甚至，她可以問他們故宮裏有多少磚！
但生死簿要求，她出的問題，她自己也得知道答案。
這一次，蘭月渡斟酌了很久很久，考慮種種後，她再次謹慎開口了。
“什麽生靈？在黎明時四足匍匐，午時雙腳行走，暮色時卻三足踽踽而行。”
這個問題，出自希臘神話裏的斯芬克斯之謎。
蘭月渡心裏忐忑，你總不能連外國文學都答得上來吧！
但崔絕仍是緊張不安地思索了很久，在蘭月渡再次險些以為她要贏了的時候，他再次猶豫報上了答案。
“是人。”
生死簿白光亮起，回答正確。
崔絕拭了拭頭上冒出的汗，不由得感嘆道：“我的小姑奶奶啊，你真的很聰明。”
蘭月渡無語沈默，內心腹誹。
謝謝，聰明的是你。
最後一次機會。
蘭月渡指尖攥緊，冷汗涔涔，心中頓時有些後悔，早知道她就該提問高數的！
怎麽辦？只剩最後一個問題了。
她安靜下來，不吭聲了。
殿中所有生靈都看著她，目光反覆打量，有好奇有敬佩，有嗤笑有嘲諷，無一例外，他們在等待她報出最後一個問題。
一個人類而已，再怎麽絞盡腦汁，能比得上知曉生死的神官嗎？
放棄吧放棄吧，你怎麽可能難得住這裏所有人呢？崔絕的背後可是站著一群幽冥眾人啊！
甚至連閻王都看不下去了，似乎想勸誡她不必逞強。
然而蘭月渡依舊冷靜，孤身一人迎著四面大方的視線壓力，卻毫無懼色。
她沈默了很久，久到所有生靈都快誤以為她想不出第三個問題的時候，她終於像是賭上了一切似的，壓上了自己所有的勇氣與決心，輕輕說話了。
“我的家在哪裏？”
一個聽起來很簡單的問題。
所有躁動不安的生靈都楞住了，孤魂野鬼，鬼差冥官，皆是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隨後，寂靜中爆發出一聲嘲笑：“哈哈哈哈這個人類怕不是嚇傻了！”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大笑哄堂而起，所有人都不可遏制地目光嘲弄，甚至有人得意洋洋準備落井下石，笑出淚花。
問掌管生死簿的鬼官自己家在何方？這不就是要打瞌睡給枕頭？
連崔絕和閻王都楞了，頗為好笑不解地看著她。
蘭月渡卻依舊不慌不忙，篤定地重覆了一遍：“那請回答我，我的家在哪裏？”
所有鬼差都笑了。
這有何難，只需調出生死簿……不，甚至毋需生死簿，只要將陽間的卷宗調閱出來，她的答案就可一目了然。
於是自然而然有鬼去取卷宗了。
可隨著哄笑嘲弄，隨著冥官調閱卷宗，書頁聲簌簌作響，空氣一點一點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眉頭緊鎖。
連正在翻卷宗的崔絕也傻了。
因為他們找不到她的家。
怎麽可能？
幽冥地府主管人間事！幹的就是送陽魂往生的工作！如今找不出區區一個人類的家鄉還得了？
崔絕慌了，閻王也慌了，所有生靈一下子全慌了。
於是他們繼續翻閱更多的卷宗，將十方閻羅殿的所有文書都全部搬出來，所有生靈傾巢出動上下齊心，開始尋找她的家。
他們還問了蘭月渡的生辰八字，蘭月渡也如實回答了。
可是還是找不到。
在場所有生靈目光大變，要命的冷汗顆顆墜下，再不覆方才得意嘲弄的神情。
蘭月渡依舊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平靜看著一群人和鬼將閻羅殿翻了個底朝天，到最後，甚至走投無路開始翻閱生死簿。
“你該不會是孤兒吧？”終於有鬼差忍不住問了。
但生死簿金光熒熒，顯示這個問題有答案。
“我、有、家！”似乎是被這句話冒犯了似的，蘭月渡有些不滿，“我不是孤兒，我有媽媽爸爸，我有來時歸處，也有該回的地方！我清晰地記得地址，我心裏有答案！”
“現在，你們只需要告訴我，那個地方在哪兒！”
她頗為嚴肅認真地強調。
可是沒有人能回答。
她明明更像漂泊游蕩人間的孤女，可閻羅殿傾盡一切，都找不到她的出生地，也找不到她的父母。
連生死簿，也答不上她的問題。
但她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有家。
看著垂頭喪氣的眾人，蘭月渡忽然笑起來。
“我贏了，對吧？”
沒人回答，只見在場者皆是默不作聲，愈發茫然沮喪，簡直不敢相信似的。
蘭月渡眉目釋然，她真的很想說，不怪你們，你們怎麽可能找得到答案呢？
因為，在另一個世界啊。
隔著時間與空間，你們怎麽可能知道呢。
這場相鬥，她贏得理所當然。
她順利救回虞辭。
接下來，還要跟著師兄跑一趟山海荒澤，迎接了春天，就可以回不問都了。
蘭月渡實在忍不住開心，笑得眉眼彎彎。
她想，等回去見到應知離，她一定要跟他連比帶劃的，詳盡描繪自己今日一夫當關的颯爽英姿！她一人就難倒了整座枉死城的生靈，不僅救了師姐，連閻王都被她難住了，多帥多威風呀！
出了城，她與師兄匯合後一同輕松愉快地往山海荒澤走。
應知離並不知曉她的無量風光。
他站在虛妄星海裏，凝視著蕓蕓三千夢境，停住了本欲離開的腳步。
夢境在他眼前風起雲湧。
他本來決定了，要去見她，畢竟他知道，自己怎樣都拗不過她，小姑娘在他懷裏那樣堅決，那樣下定了決心地想來愛他，他真的沒辦法……再狠得下心。
可是，在準備離開之際，他卻無意間瞥見了幾場夢。
是四大世家弟子的夢。
夢境袒露心聲，袒露秘密，但他並非場場夢都盡數知悉，也絕不利用夢境幹涉插手現實，可是——
“完了，家主令我明天去山海荒澤提前放出上古兇獸除掉春神，我真的還有命回來嗎。”
“家主終於準備對不問都下手了，真好，那個蘭珩和他座下的弟子早該除掉了。”
“春神、公主、醫仙……聽說不問都還私藏了兇獸驪龍，哈，一個個都等死吧！”
所以應知離停下了腳步。
他內心驀地一緊，這幾場夢境的寥寥片語清晰地告知了他一個事實——四大世家準備徹底吞並不問都。
他記得，祈清和曾對他說，她要和師兄去一趟山海荒澤。
而如果他默然旁觀，她一定會落入人類布局的陷阱。
怎麽辦？
應知離神情愈發陰沈。
他知道，自己一介祥瑞，遠離紅塵無權無勢，就算知道了人類的種種謀劃，也絕無阻攔的可能。
想到這兒，他無可奈何自嘲一笑。
又是祥瑞，又是這個他恨極了的身份與天性。
得尋人來救她，應知離想，得尋一個人，先一步動手鏟除一切蠢蠢欲動世家威脅。
他腦海中思緒急速運轉，將自己所認識了解的，為數不多的人類一一思索考慮著。
這一想，就再次想到一個人。
蘭珩上仙。
又是他。
應知離妥協般再次自嘲笑了，他不得不承認，每逢自己動了凡心生了妄念時，現實總會血淋淋地反覆提醒告訴他——你能為她做什麽呢？你連她的安危都護不周全！
比他更合適相伴於清和身邊的人，太多了。
可如今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的安危比一切要緊，應知離摒棄雜念轉身離開夢境，朝著如今蘭珩所身處的戰場趕去。
見到荒山血河間的蘭珩時，他正立馬持槍恰好斬殺一只兇獸邪祟。
“蘭珩上仙。”
應知離一身白衣不惹塵埃，輕飄飄立在亂石高處，低眸俯瞰著站在血火動蕩間的愷悌君子。
“或者……我需要稱呼你，蘭月渡的師父。”
蘭珩本欲休憩，聞聽陌生的呼喚，神情一楞，仰頭望去，只見亂石高處，正佇立著一位周身白霧皚皚縈繞的天人。
此人是誰？
蘭珩目光一利，戒備地打量著來者。
白衣天人似乎並未刻意隱瞞身份，於是蘭珩很輕松就能判斷，此人身上白光溫和無害，非兇非煞，但哪怕他已是上仙修為，竟也一眼看不穿其真身。
神。
哪位神？
司法則，但卻為瑞……
蘭珩博古通今，他所不識不知的神明，也就那麽幾個。
“夢神。”蘭珩試探著開口了。
應知離目光平靜：“我不記得你應該認識我。”
猜測成立，蘭珩笑了：“是初次得見，但我偶聽春神談起過您的存在。”
“我為你座下弟子，蘭月渡而來。”應知離直截了當說清來意，“人間四大世家沈謝裴蘇，已於山海荒澤設下圍困春神的陷阱，你若再不趕去，只怕蘭月渡與春神，皆會出事。”
蘭珩一頓，卻沒著急說話，似乎是在判斷夢神所言的真假。
也在判斷……他的目的。
應知離闔目一嘆：“或許，我的另一個身份，能讓你暫時放下對我的戒心。”
他明白，越耽擱一時，清和的安危就更險一分。
“在很多年前，蘭月渡曾經在執著地找一只貓。”應知離指尖攥了攥，聲音低沈，“不如說，她是在找一個人。”
蘭珩目光驟變，思忖片刻，只見他起身，當即想往山海荒澤的方向趕去。
應知離笑了：“蘭珩上仙，世家的矛頭已對準你的宗門。”
“我知道。”蘭珩腳步頓住，沒回頭，“我早已在尋找世家為惡的把柄，只缺最後一點時間。”
“我可將你想知道的，悉數告知。”應知離望著蘭珩的身影，淡然道，“只需一夜。”
世家的惡行也好，底牌也好，軟肋把柄，我都可告知於你。
因為我想讓她在人間能周全平安。
“夢神。”蘭珩站在血染亂石間，聲音罕見的，冷了，“我的弟子當年那般牽掛心系於你，可你呢？”
應知離闔眸而立，沒有回答。
那天，應知離同蘭珩談成了一場合作。
他會將世家種種底牌及軟肋盡數尋出交托於蘭珩，而蘭珩以此為刃先行一步下手為強，徹底斬除世家在人間的一切勢力。
應知離回到虛妄，垂目看著他周身縈繞流轉的三千大夢，輕聲一嘆。
他開始游走於世家弟子，長老，甚至是掌權者的夢境之間。
“噓。”他看著夢裏一個戰戰兢兢發抖的人類，笑了，“能不能將你心裏的秘密，告訴我呢？”
這個人類神情恐懼地看著他，目光由畏懼，逐漸變得呆滯無神，仿佛傀儡。
隨後，此人喃喃自語般，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多謝。”應知離微笑。
夢能在最大程度上窺見人心，映照記憶。
所以，可以不可以用夢蠱惑生靈意識，無知無覺地騙套任何信息呢？
當然可以。
但是，這種近乎噩夢般的蠱惑只會讓人翌日蘇醒時思維恍惚，精神不振。
可應知離的職責本該平心定神，驅散噩夢，而不是隨意用虛妄的秘密去顛倒現實的因果！
所以某種意義上，他再一次開始違抗祥瑞的天性了。
每問一個人，每問出一件事，他就不得不承受來自神魂撕裂的痛楚，疼痛錐進身體，剜割精神。
反噬霎時鋪天蓋地淹沒他。
應知離面色蒼白，滿嘴血沫。
疼，與自身天性對抗的疼，一點點割斷呼吸，密密麻麻攫取所有感官，比任何來自外界的酷刑與折磨都難捱。
應知離忍著窒息般的疼，咽下滿口鮮血，生生扛著一夜反噬，最後，將有所秘密盡數以夢的形式存放於蘭珩的夢中。
這樣，下次蘭珩入睡時，就可順利得知一切了。
做完這一切，本該去赴約了，他想，清和跟他約好了，等她平安回來，他就會真正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鼓起了所有勇氣想留下他，她還在等他去見她。
可沒走幾步，他就栽倒在星河裏，意識時醒時滅，像溺水般逐漸下墜，窒息。
反噬的痛苦比預想中來得更劇烈更措不及防，讓他連保持自我清醒都極為困難，但他到底沒真正傷人，反噬要不了他的命。
應知離皺眉，估量著這次反噬，會給他帶來什麽後果，因為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是真的要扛不住了。
沈睡。
他應該……會被迫陷入一場沈睡中。
但有個人還在等他。
應知離用咬了咬牙，在清醒的最後，他決定以血為墨以雲為紙，給清和留一封信。
他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與失約緣由都悉數寫下來，一字一句詳盡言明，並將這片輕飄飄的雲放在了清和的夢裏，一眼就能看見的位置。
他想請她，等一等他。
他怕小姑娘發現他失約了，又像以前那樣傷心難過，他怕極了她會失望，也怕極了她會不再愛他。
我不是故意失約，這一次，我沒有不要你，我也沒有不喜歡你，我只是一時片刻無法來見你。
所以……你能不能等一等我？
等我醒來，好麽？
反噬徹底將他的意識拉入黑暗。
夢神至此徹底陷入沈眠。
而這一次沈眠，長達五十餘年。
他以為自己打點好了一切，可卻忽略了一件事——蘭月渡再入夢時，沒有看到他留下的信。
因為蘭月渡失明了。
“騙子。”
蘭月渡孑然站在夢裏，眼睛上蒙著一圈紗布，淚水止不住的淌下。
“我該怎麽辦啊……”
因為她犯錯連累了師兄，春神隕落，四海至此無春。
師門動蕩，師父為護她周全將她帶回藥堂，想讓她留於封斂身邊。
蘭月渡在藥堂裏等待了十天，白日夜間，現實夢境，她一直在等。
他明明答應過她，等她回來了，他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可應知離徹底無蹤無影。
她什麽都沒等到。
一如許多年前的不告而別。
這一次，他又不要她了。
蘭月渡自嘲一笑。
原來一切，真的都是她的錯覺，她不值一提的喜歡愛慕，原來都是一場大夢終成空，從始至終無關緊要。
但是，不出現也好。
因為她本是來與他分別的。
她要去彌補自己犯的錯，要去擔任起引春一責，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師門。
所以她為了修為，不得不選一條九死一生的無情道，她要以情換仙骨，換自己一生朗朗仙途。
蘭月渡在十天後獨自一人離開藥堂，在一日夜間爬上了一座孤山山頂。
沈沈如墨的天際漩渦雲湧。
萬法諸相，皆是妄念。
蘭月渡叩首問道。
只見一條通向離恨天的無情路，自天為她降下。
無情問道，這一條路會讓人重新見到自己，問道問心，直至放下所有牽掛執念，而她在劇痛之中攀爬了三年，拖著階階鮮血。
這場磨難痛徹心扉脫胎換骨，以至於很多年後，忘記了一切的蘭月渡亦曾困惑，她當年是靠什麽堅持下來的？
其實，是靠著……像夢一樣的幻覺。
這條路上，她曾看見了很多美好的，讓自己反覆潸然淚下的過往。
她看見師門，看見師弟和她一起披星戴月念書修煉，看見師姐縫衣添暖的關懷與照顧，看見師兄在她額間落下誠摯的祝福，看見師父抱著她一步一步離開地獄苦難。
最終，她在三十三重離恨天上跪下了，她虔誠地向著天地蒼生立誓，向著月色紅塵承諾。
“我自此絕不自私，絕不貪戀，絕不執著。”
如夢如幻的美好像藏在藥裏的一顆糖，甜的，以至於讓所有苦痛，都沒有那麽難捱了。
所以她才能披著一身鮮血，瞎著眼，一次又一次在雷鳴電擊中反反覆覆站起，摔落，又重來，堅持不懈。
她看見家鄉，看見室友興致勃勃來約她看電影，看見媽媽在周末閑暇為她烤制餅幹，看見媽媽爸爸站在車站外送她上學。
她看見過去的自己眉眼帶笑，這一笑，又讓她想起自己藏在心底的名字。
祈清和。
而這些，自此以後，是真的都要徹底放下了。
放下所有羈絆，放下所有執念。
“我心甘情願，悲憫救世庇佑蒼生，再不入紅塵。”
她跪天叩問，一字一句近乎讖言，付出所有。
可在誓言的最後，她到底還是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雪地裏被自己一次又一次撿回去，又拗不過自己，心甘情願留在她身邊，給了她最大的信賴與依靠，讓她初來這世間，不至於被孤獨湮沒。
他有毛茸茸的尾巴，經常將她摟在懷裏替她隔絕寒冷。
他曾無微不至陪伴她，陪她行走過廣袤無際的萬裏山河，見了遼闊滂沱的春雨秋露，和她一起漂泊於綿延不熄的煙火人間。
他曾帶她去看了流星落雨，去見了神明百獸的賜福，給予了她此生再難忘卻的美好。
這種陪伴不知不覺變成了難以割舍的習慣，讓她可以去自由自在冒險探索，只要累了，只要一回頭，就一定能看見他。
這份情愫深入骨髓，以至於她時常夢見他，以至於後來她看什麽，都容易再想起他。
天上的雲像他，星辰的光像他，冬日的雪也像他。
情與愛，在時間的洗禮下從不曾泯滅，而是得到澆灌生根發芽。
歲歲年年後，開出一朵美麗生輝的花兒。
我此生，順理成章愛上你。
“我此生。”
蘭月渡雙目流血，立下刻於命數上的誓語——
“絕不再心有偏愛。”
他曾親吻自己，訴說無盡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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